一、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:一床棉絮,一部60贝斯的巴扬手风琴,一把小提琴,一只音箱,一个话筒,一件彝族披风。他不是彝族人,这披风是他在凉山州的一个桥洞里捡到的。所有的这些家当全部都放在一辆拉车上。这拉车是他出发时用四个轴承加上一块一米五长,一米宽的木板做成的。他拉着这个拉车沿途卖唱,走遍了大半个中国,走了二十年。
二、二十年前,他从音乐学院毕业,怀着满腔热情来到了云南的一所小学校,想把自己的一身本领献给孩子们。
同学们、老师们包括学校的领导们都十分喜欢和欣赏他,各种荣誉接踵而来,他完全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人们心中闪耀。
三、当你太耀眼,就会成为其它星座的仇敌;当你太突出,你就会成为小人们攻击的目标。两年后,他被揭发试图强奸女生,而且有八个学生的证明材料。
他被开除。
没人听他的申诉。学生的材料就是无可辩驳的事实。
直到四十年后,由于八个女生最终得知事实真相,才共同作证是她们被班主任强迫叫她们在一张纸上签的名,而那个时候,她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强奸。
但此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,在她耳边告诉他这个消息的,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叫帝莱的姑娘。
四、让我们把时间回到二十年前。
他感到愤怒,但毫无办法。他写了很多申诉给学校,给教育局,给政府,给法院,但犹如石沉大海。没有了关心,没有了同情,没有了朋友。他决定去流浪,用歌声,用音乐来表达自己的愤懑。
那一年,他从云南走到了凉山。凉山的彝族同胞最喜欢听他拉巴扬手风琴,他拉《彝族舞曲》,那些彝族同胞就围着他跳。他唱《情谊深长》,彝族同胞就和他一起唱。她拉小提琴,彝族同胞就拿出口弦琴和他合奏。他们把钱扔进他的竹篮里,把酒、肉也塞进他的竹篮里。
他在凉山州住了一个周,每天他就住在大桥河的桥洞下。
一天傍晚,他卖唱完毕,买了半只烧鸡和几个肉包子回到桥下,发现在自己窝里睡着一个一岁半左右的女孩。女孩身上盖着一件彝族风衣,风衣下有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几行汉字:尊敬的歌唱家,你是好人,请收下这个女孩。我们养不活她了!天主保佑你,万分感谢你!
他给这个宝贝取了个名字叫天赐,这是上天赐给他的,是那对彝族夫妻受上帝的安排献给他的。
他为这个宝贝写了首摇篮曲:宝贝呀,快快睡吧,星儿明,月儿挂树梢,小板车把你轻轻摇。
五、天赐从小跟着他,每天,帝莱坐在板车上,一双小手不断地在巴杨手风琴的按钮上和小提琴的弦上拨弄,听到它们发出音响,她就高兴得咯咯笑。到了两岁多,她就知道音阶的排列了。从四岁起,他就开始教她唱歌、拉琴。天赐很有天分,从小听他唱歌,又和这两种乐器打堆,到了四、五岁,她就可以唱很多歌,也可以拉一些简单的歌曲了。
这个小板车把天赐摇到了七岁,他把她送进了学校。为了天赐能安心上学,他选择了学费很贵的寄宿学校。他依然四处卖唱,努力赚钱。
这个时候天赐已经用学会了很多歌,巴扬手风琴和小提琴也拉得不错。
一次周末,他把天赐从学校接出来,那时她已经读六年级了。天赐从书包里摸出一张手写的歌单递给他说:“爷,我写的,用你的口气,你的感受写的,你看看。”
不知为什么,她从开始说话,口齿不清的时候就叫他爷。以后就一直没改过口。
他把歌单拿在手里看,是一首叫《远行》的歌曲:
“明天我就要远行
不知能否见到你美丽的身影
假如只有孤独的离去
我会感到无比的伤悲。
一想起我就要远行
我的脸上便挂满了泪痕
因为我不知道
我会漂泊到何年
也不知道我会走哪里
假如我不能回到故里
假如我突然地死去
请你留意那排成“人”字的大燕
那就是我留下的
永恒的记忆!”
他好惊诧,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能写出这么深刻的歌曲来!是不是她承受了他传给她的痛苦和凄凉?他不敢告诉她自己的经历。但她怎么能感知他的内心世界?怎么能感受到他的孤寂和落魄之痛?
小学毕业,天赐死活不读书了。她要跟着她的爷到处流浪,她要用她的好嗓子,用她的演奏来赚钱。她对他说:“爷,我要养你!”
在中国西南一带,传说有一个十三、四岁的,长的像天使一样的女孩,她有着美妙的歌喉,她的巴杨手风琴和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。她和她的父亲到处流浪,以卖唱为生。人们争相观看她的风采,毫不吝啬地把钱丢进她收钱的竹篮里。
特别是当她为他的父亲伴奏《摇篮曲》和她演唱《远行》的时候,所有的人都会感动得热泪盈眶。
六、天赐十五岁的时候,他带着她去了凉山州,他希望找到她的父母。
她带天赐去了大河桥下那个桥洞,对天赐说:“你一岁多的时候,我们住过这地方。”天赐惊奇地睁大眼:“我们住过这里!?爷,你是不是在这里把我捡到的?”其实他从未对她讲过她的身世。
在凉山州住了一个周,终于,在他们结束演唱时,一对五十多岁的彝族夫妇拉着他的手激动地说:“兄弟,记得大桥、桥洞,女孩、纸条吗?”
他对那对夫妇说:“对的,记得,我就是住在桥洞下的那个人。这个——他指着天赐——就是你们的孩子。”
他把天赐的手交到他们手中,对天赐说:“孩子,这就是你的父母,他们是苦命的人。”
天赐惊讶得不知所措,但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两个彝族同胞确实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。因为很小的时候,她的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来自不同的地方、不同的民族。只不过自己对自己一直不敢正视也不敢承认而已。
她噗通一声跪在了父母面前,额头着地扎实地磕了几个响头。
那天,他们住在了她父母家。
现在天赐父母家完全是富裕的小康之家了,他们有宽敞高大的住房,有成群结队的牛羊,有种植的药材和值钱的银器。还有天赐的几个姐姐。这对夫妻和姐姐们诚恳地叫天赐和她爷不要离开了,他们说他们会让好心的爷永远富足、幸福,让天赐体会到家的温暖。
他感谢了他们的好意,说他还有未了的事。他劝天赐回到父母身旁,享受家的温暖。
然而天赐说她绝不会离开他。她对她的父母和姐姐们说:“我不能离开我的爷,他除了我就一无所有了,他的一生就只有我一个人。”
七、他们依然到处流浪,同时他不会忘记申诉,几乎每个月他就会向有关单位和部门寄上自己的申诉书。
在他五十岁的时候,不是他带着天赐而是天赐带着病重的他回到了云南。
她找到他曾经辉煌过的那个学校,学校也正在四处寻找他们。
她从学校负责人那里得知了他的爷的全部情况。
学校给了她一份盖有公章的为她爷证明绝无此事并为他恢复名誉的《情况说明书》。
她哭着把《情况说明书》念给她爷听。
奄奄一息的他似乎听清楚了《情况说明书》中为他昭雪的全部内容,泪水从他紧闭的眼里流了出来,紧紧拉着他亲爱的女儿天赐的他的那双干枯的手却慢慢地滑落下去。
恍惚中,他听到了《远行》的歌声。